季羨林與兒子
1994年2月8日,84歲的季羨林與60歲的兒子季承大吵一架。
當時,季羨林的妻子彭德華住院已經兩個多月了。
因為臨近春節,季承來到父親在北大的家,幫著把母親住的客廳打掃除塵、稍加布置,從早晨一直干到下午四點。
這時,季羨林發現臥室的一盆君子蘭不見了,他劈頭蓋臉地問道:
「我的花哪里去了?」
這盆花是樓上的人家丟下來,被季家撿了栽在盆里的。
季承看見父親發威,多年來的怨氣也升騰起來,他沒好氣地說:
「我把它扔了!」(其實沒扔)
季羨林勃然大怒:
「誰給你的權力扔我心愛的東西?」
季承來了句:
「是老天爺!」
季羨林頓時語塞,激動地吼道:
「這是我的家!我不指望你養老!」
季承反唇相譏:
「我有心養你的老,也一直是這麼干的,累死累活地干了幾十年了!」
季羨林氣得不輕:
「那是你自己愿意!我早就看透你。你干的這一切就是為了你母親!咱倆的關系就到此為止!」
季承也瞬間爆發:
「我母親是誰?她是你的夫人。我們從來沒有把她和你分開!」
這場爭吵過后,父子倆產生了齟齬。
到了年底,季羨林突然要求兒子離開自己家:
「今后你不要來北大了。等你母親去世后,我再找你談。」
季承一聽,轉身就走。
「我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,立刻離開了他的家。」
兩天后,彭德華去世。
母親去世后,季承再也不登父親家門,父子倆反目成仇,整整13年沒有見面!
季羨林
季羨林,國際著名東方學「大師」、語言學家、教育家。
他精通12國語言,曾任北大副校長,是北大唯一終身教授,被人奉為國學大師、學界泰斗、國寶。
然而,在季羨林去世后,他的兒子季承卻寫書批評父親:
「我一直不認識你們所說的國學大師季羨林,我只知道,在熱熱鬧鬧的學術追捧中,父親的內心是冷的,是寂寞的。」
在季承眼中, 季羨林是一個人生的失敗者,一個有國無家的浪人,一個孤獨、寂寞、吝嗇、無情的文人。
那麼,這對父子之間究竟有何矛盾?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呢?
季羨林
了解一個人,應該回溯到他生命的起點。
1911年,季羨林出生在山東一個窮苦的農村,一家人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。
正是童年時期的艱苦經歷,讓季羨林養成了一生勤儉節約、省吃儉用的習慣。
季羨林6歲那年,父親實在沒辦法了,把他送給在濟南謀事的弟弟家做兒子。
季羨林的叔父只有一個女兒,急需一個男孩光大門楣、傳宗接代。
因此,叔父精心培養季羨林讀書,平日里對他要求十分嚴苛。
而嬸母偏心自己的女兒,對季羨林區別相待——
她給女兒穿府綢緞,給季羨林穿粗布衣裳;
季羨林每天要花三個銅板才能吃飽,嬸母偏只給他兩個,他只好每天餓著肚子。
寄人籬下、受人歧視,季羨林常常半夜在被窩里吞聲飲泣。
因為沒有體會過家庭的溫暖,季羨林長大后情感表現冷漠,家庭觀念非常淡薄。
對于叔父的養育之恩,他說:
「我對叔父一家只有感激,沒有感情。」
彭德華
季羨林感激叔父改變了自己的命運,把他從一個農村娃,變成品學兼優、前程無量的有為青年。
1930年,他同時考中北大和清華,最終選擇了清華大學,專攻西洋文學。
就在這時,叔父給季羨林包辦了一樁婚姻。
女方名叫彭德華,比季羨林大4歲,只念過小學。
當時,季家和彭家就住在前后院,關系很好,季羨林心里鐘意的是彭家四小姐「荷姐」。
荷姐長得漂亮,伶俐、靈活,經常到前院跟季羨林聊天說笑。
但是,彭家把花容月貌的荷姐嫁給殷實富戶的子弟劉少言,把相貌平平的三小姐彭德華許配給了季羨林。
而寄人籬下的季羨林毫無選擇權,他必須承受這樁包辦婚姻之痛,這痛苦將伴隨他的一生。
他在《清華園日記》里寫道:
「想到將來……前途當然渺茫,而且有那樣一個家庭,一生還有什麼幸福可說呢?」
1934年,季羨林從清華畢業,成為一名高中老師,每月能給家里寄生活費了。
而彭德華已經生下女兒季婉如,來年又生了兒子季承。
季羨林終于完成叔父「光大門楣、傳宗接代」的任務,松了一口氣。
他開始悄悄攢錢作為路費,打算以自己的力量出國留學。
季羨林
1935年,季羨林幸運地成為清華大學與德國大學交換的一名研究生,得以公費出國深造。
原本,這個交換計劃只有兩年。
未料因為二戰爆發,季羨林被迫滯留德國,一待就是11年!
抗日戰爭期間,季羨林的叔父失業了,全家失去經濟來源。
季羨林的兒女雙雙失學,每天幫著糊火柴盒,貼補家用。
季羨林的妻子更是像一頭黃牛一樣,晨夕勞作,耕耘不休,承擔做飯、制衣、做鞋、洗衣等諸多家務活。
孤兒寡母遭人欺,甚至還有一個旁系的無賴親戚對彭德華起過邪念,經常跑來家里糾纏。
兒子季承長大后,對母親當時的處境痛心不已:
「沒有人可以分享她的思慮和憂愁,沒有人跟她談心。」
而季羨林離家之時,女兒只有2歲,兒子只有3個月,兩個孩子在沒有父愛的環境里長大。
每當親友問道:
「你爸哪里去了?」
這對姐弟都非常茫然,不知如何回答。
時間長了,季承和姐姐覺得這是挑釁,便不予理睬。
可是,他們總是在心里想:
「為什麼我沒有父親?我的父親是什麼樣子呢?」
伊姆加德
1941年,季羨林即將獲得哥廷根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。
教授告訴他:
「博士論文必須打印成稿。」
季羨林買不起打字機,更不會打字。
于是,同學為他介紹了自己房東的女兒——伊姆加德。
伊姆加德爽快地答應幫忙:
「季先生,我可以幫你打印論文,不過,你要陪我走遍哥廷根的每個角落。」
之后,每當伊姆加德打印完一篇文章,季羨林就兌現承諾,帶她出去逛。
漸漸地,兩人日久生情,談了一場永生難忘、刻骨銘心的戀愛。
二戰結束后,季羨林在愛與責任的掙扎中,決定回到妻兒身邊:
「留戀就讓它留戀吧!留戀畢竟是有期限的。我是一個有國有家有父母有妻子的人,是我要走的時候了。真正的故鄉在向我招手了。」
而伊姆加德終身未嫁,等了季羨林一生。
前排右邊為彭德華;后排為季承、季婉如
1946年,季羨林被北大聘為正教授,兼文學院東方語言文學系系主任。
之后,他在北京教書,按月往家里寄錢,只在暑假、寒假回濟南探親。
也就是說,從1946年到1962年,這16年里,季羨林跟妻子依然分居兩地。
兒子季承三番兩次寫信給父親,希望他把母親接到北京去團聚,互相照應。
季羨林直截了當地說:
「我和你母親沒有感情!」
1952年,季承考入北京俄語學院,畢業后在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所擔任高級工程師。
在北京上大學的時候,他獨自去看過父親若干次。
每次,季羨林只問兒子學校里都學些什麼課程,對他的生活和今后的打算從不過問。
因此,季承覺得父親對自己很生分、冷漠。
一次,他跟父親借照相機,季羨林拒絕道:
「我的照相機不外借。」
事后,季羨林有些后悔,多次問兒子買一個相機要花多少錢,意思要給他買一個。
然而,倔強的季承用自己的一件大衣,跟一個同學交換了一架相機。
季羨林與妻子彭德華
1962年,季羨林的叔父去世。
季承不放心叔祖母和母親,堅持把她們接到北京。
直到這時,季羨林終于跟妻子團聚,有了一個真正的家。
北大特地將燕園中的朗潤園13號樓給了季羨林,還送了一張雙人彈簧床。
未料,季羨林一個人生活慣了,他把床換成兩張單人床,一張擺在臥室自己睡,一張擺在客廳給妻子睡。
看著母親睡在客廳,季承心里非常不是滋味:
「每當看到母親孤零零地睡在客廳時,我和姐姐心里都很不好受,但當時我們家剛團聚,為了不節外生枝,我們便也沒說什麼。」
季承和姐姐畢業后定居北京,每個星期天都來父母家探視,幫父母做家務。
但是,季羨林有些怪毛病。
他不許孩子們用自來水拖地、刷廁所,孩子們只得從門前的湖里打水,涮拖把拖地、洗廁所;
他節電成癖,不同意買洗衣機、電冰箱、抽油煙機等家用電器,有時一家人在屋里聊天,他進去就把點燈和電視關掉,讓大家不知所措;
他不讓人給他換洗衣服、床單,說衣服穿不壞洗壞了。
季承把父親的行為,歸結為「吝嗇」二字:
「其實有一層原因就是舍不得用水、花錢。
父親每月給母親一定數目的錢做生活費,要她記賬,至于夠不夠,他不再問。因為他不肯再掏錢,母親也不敢再問他要錢。缺了就拿自己的積蓄彌補。母親常為此而為難。」
然而,季羨林對家人吝嗇,對外人非常慷慨。
「父親對別人的贊助就很大方,不管是阿姨、護工、清潔員或者自己的學生,學生的子女等,都是如此。三千、五千、一萬、幾萬,都是不假思索的。對于社會的捐贈也是慷慨的。
父親對外人和藹可親,平易近人。但是對家里人,總有點冷若冰霜。對我們,包括孩子們的事,一律不聞不問。」
季承
1994年初,季羨林跟兒子因為一盆花,發生了爭吵。
當然,季羨林發火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:
那就是離過一次婚、60歲的季承,竟然跟季羨林的小保姆好了,而那個保姆比季承小將近四十歲!
季羨林不滿兒子跟母親更親近、加之瞧不上兒子的荒唐行為,而兒子也不滿父親對母親、對家人的態度,父子倆多年來積攢的矛盾徹底爆發!
「後來我逐漸明白了,父親對我有意見,不僅是因為我和家里的小保姆好,還不滿我對母親的厚愛和孝敬。」
1994年底,彭德華去世前兩天,季羨林因為住院費的事情,跟兒子再次發生不愉快,他一氣之下把兒子逐出了家門!
季羨林
接下來的日子,季羨林徹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——
他的嬸母、女兒、妻子、女婿相繼去世,孫子、孫女、外孫陸續出國,兒子又被攆走。
「夜闌人靜,虛室寂清。萬籟俱寂,獨對孤燈。往事如潮,洶涌繞繚。伴我寂寥,唯有一貓。」
就在這時,一個叫李玉潔的女人乘虛而入。
她主動進入季羨林的家,義務照顧季羨林,充當了他的助手和家庭總管。
李玉潔曾經是季羨林手下的老工作人員,極善交際,長于言談。
她趁著季羨林無人照顧、心靈脆弱,很快取得了老人的信任。
2003年,92歲的季羨林因身體原因,長期在醫院住了下來。
期間,醫院幾次報病危。
但是,李玉潔一直隱瞞不露,甚至阻止季羨林的親戚、學生過來探望。
因為沒人來看望自己,季羨林在一篇文章里寫道:
「我已病在醫院幾年,親屬中真關心我的好像沒有一個人。兒女聯合起來,造作流言蜚語,向我臉上抹黑。所以我常說,我沒有兒女。我對所謂血統早就懷疑。」
季承
事實上,季承此時應諾貝爾物理學獎得者李政道的邀請,在「中國高等科學技術中心」任職,每天上下班都會經過父親所在的醫院。
他幾次想去見父親,卻受到重重阻撓。
直到2008年,突然曝出一件「季羨林藏品被盜賣」事件,而線索指向李玉潔,事情才有了轉機。
「偷竊父親文物的不是別人,正是在他身邊看似辛勤工作了十幾年的所謂秘書李玉潔。」
季承這才想明白,多年來「父親不見自己」,也許并不是父親的本意。
「十幾年隔絕,人在咫尺,心各一方,意氣指使,互不相讓,為人利用,后果難耐。」
不久,季承終于得以看望父親:
「爸爸,我給你請罪來了。」
季羨林看見老了不少的兒子,輕聲說:
「你何罪之有啊,這些年,何嘗不是天天想念呀。」
季承聽了,哽咽道:
「以前也想來看你,就是進不來。十三年來,我每天上下班都經過醫院,也專門來過醫院多次,就是進不來!」
季羨林搖了搖頭:
「為什麼有這麼多障礙?我了解一點,但不懂。」
從這以后,季承每天都來醫院陪伴父親,照顧父親。
此時,他已經跟保姆馬曉琴結婚,并且在去年7月生下一個男孩。
這個小孫子,跟季羨林相差97歲。
兒孫繞膝,親奉湯藥,這給晚年的季羨林帶來莫大的安慰。
季承如是說:
「在我和父親相處的最后8個月里,父親沒有向我解釋什麼,我也沒有對父親抱怨什麼。我們是在一種大的諒解中相處的。這一段時間真是充滿了溫馨、真情,是我們父子之間最融洽的時光。」
父子倆冰釋前嫌,季承成為父親遺產的全權代理人。
2008年11月18日,季羨林給李玉潔寫了一張紙條:
「玉潔同志:
請你將你保存的我的日記、文稿、書畫、錢、禮品等全部物品交給季承、季清二位。謝謝!」
季承
2009年7月10日,季承照例來到醫院,給父親讀報、揉胳膊。
到了下午四點半,他要參加一個會議,便說:
「今天不能陪您吃晚飯了,明天我再來看你。」
平日里,季羨林總是催促道:
「你回去吧,你還有一大家人呢。」
但是那天,他卻反常地什麼都沒說,眼神顯現出一種留戀、不舍,甚至是恐懼。
第二天上午9點,季羨林在醫院辭世,享年98歲。
季承回憶跟父親的最后一面,痛哭著說:
「如果我知道這次分別竟然是訣別的話,我不會離開父親半步的!」
季羨林去世后,季承寫了一本回憶錄《我和父親季羨林》。
在書的封面,他寫道:
「我一直不認識你們所說的‘國學大師’季羨林,我只知道,在熱熱鬧鬧的學術追捧中,父親的內心是冷的,是寂寞的。」
在書的封底上端,葉匡政評論道:
「在兒子的筆下,季羨林可以說是一個人生的失敗者,一個有國無家的浪人,一個孤獨、寂寞、吝嗇、無情的文人。早年的心結——寄居叔父家、無愛的婚姻、母親的早逝,塑造了他壓抑、封閉、孤傲的性格,他的意氣用事毀了自己一家,又使他身陷陰謀的泥沼而難以自拔。」
這兩段話引起了軒然大波,一些讀者指責季承不孝,爆料了季羨林在生活中的負面形象。
但也有讀者說,季承讓大家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季羨林。
不久,記者采訪季承:
「您為什麼要寫這一本書,為什麼這樣寫?」
季承坦白道:
「我是為了讓大家了解真情,了解真實的季羨林和季家。我們家就是這樣子的,有什麼要避諱的呢?
我的父親季羨林先生,他是人,不是神。
為尊者避諱,不是正確的做法。
我不避諱父親和我們家、我自己的某些真情,這樣做絕不會對大家造成損害,相反會得到大家更多的理解,更多的同情。」
季羨林
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戶戶藏些不說的事。
季羨林一生都在愛與責任中掙扎——
他有自己的父母,卻從小寄人籬下、受人歧視,沒有體會到家庭的溫暖,導致長大后家庭觀念淡漠;
他有自己鐘意的女子,比如鄰居家的四小姐、德國女子伊姆加德,卻不得不接受既無愛情可言、又缺少共同語言的包辦婚姻。
最終,他對養父母只有感激,沒有感情;
他跟妻子沒有愛情,分居多年;
他對子女冷漠疏離,照顧不周。
他傷人又傷己,不僅自己痛苦,還讓子女的童年重蹈覆轍,蒙上了不幸福的陰影,以至于子女長大后對他心存怨氣。
季羨林對家人的淡漠,跟童年經歷有關;
季承對父親的怨氣,也跟童年經歷有關。
可見,童年缺失的東西,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彌補。
正如季承所說:
「 先天不足,是我們家不幸的根源。」
最終,父子倆因為一時意氣而決裂,讓外人鉆了空子。
在外人的挑撥離間下,父子竟然整整13年沒有見面,令人可憐、可悲、可嘆!
參考書籍:
01《我和父親季羨林》——季承
02《一代學宗季羨林》——王佩芬 編著
03《季羨林先生:聽見海棠花未眠》——張光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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