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凋,顧名思義,是指一朵花的凋零。
張愛玲借此寓意作為小說題目,寫了一位少女英年早逝的故事。
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菩提。
一朵花,從含苞待放,到寂靜萎謝,這一過程中,折射出人間冷暖,世態炎涼。
其中況味,正如三毛一句話:
人情冷暖正如花開花謝,不如將這種現象,想成一場必然的季節更替。
最懂張愛玲的胡蘭成曾寫長文對她進行評論,文中提到了《花凋》。
在他看來,小說中的女主角一生委屈,委屈到辭世。
張愛玲把她寫成一個殉道者,獲得一篇美麗卻虛假的墓誌銘。
萬物皆有其法則,做人做事都要講究一個「度」:
有度,才有分寸,有度,才有敬畏。
善良也要有度,不要讓溫暖人一生的良藥,陰差陽錯地變成致命的猛藥。
人生苦短,波折無數,善意要留給值得的人,不要給別人撐傘,淋濕了自己。
女成家員
那朵凋零的花叫鄭川嫦,一個安靜而美麗的女孩。
她原來有著豐美的體格,小小的鼻樑,薄薄的嘴唇,眼睛炯炯的,睫毛長長的,有點像《咆哮山莊》的作者艾米莉·勃朗特。
川嫦生在一個大家庭。
父親好吃懶做,光有名士做派,不會賺錢養家,還欠下一屁股債。
母親怨恨自己丈夫,又攀援在丈夫身上。
孩子成堆,丈夫不負責任,家務事像亂麻,存下的私房錢被丈夫哄騙去,這讓她成為美麗而絕望的婦人。
川嫦上面有三個姐姐,下面三個弟弟。
他們過著亂七八糟的生活:
住著洋房,雇傭傭人,床只有兩張,有錢坐汽車去看電影,沒錢給孩子補牙,經常拖欠傭人工資,容許傭人邀請全弄堂的底下人來廚房用餐……
受封建思想的束縛,鄭家的女兒沒有獨立謀生的資格,她們只能當「女成家員」。
因為資源有限,她們為衣服首飾明爭暗鬥,花團錦簇地出入舞會,抓住每一個時機去釣金龜婿。
姐姐們聯合起來欺負川嫦,說她頭髮不染才好看,又說她適合穿素淨衣服,處處壓迫她。
這一家人,很像《傲慢與偏見》裡那個雜亂無章的家庭,父母虛榮糊塗,姐妹庸脂俗粉。
不過,川嫦不像伊莉莎白那樣富有主見,她老實,順從,逆來順受。
書上寫道:
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,下麵又有弟弟,占去爹娘的疼愛,因此她在家裡不免受委屈。
川嫦不吵不鬧,不爭不搶,穿姐姐們瞧不上眼的衣物,當一片襯托紅花的綠葉。
姐姐們嫁了人,川嫦終于漂亮起來。
她想等父親有了足夠的錢,送她上大學,再找一個合適的人成家。
可惜,這純屬她的癡心妄想。
為了爭取上大學的資格,張愛玲與父親大鬧,被關小黑屋,差點病歿。
就算如此,她也不願妥協。
幸而逃出,永遠離開了父親這個家。
她筆下的鄭川嫦太懂事,不管什麼,給我,最好,不給,也沒關係。
最後,她步了姐姐們的後塵,乖乖做一名女成家員。
失落的婚禮
經人介紹,川嫦有了對象,是一名醫生,叫章雲藩,海歸人才,自身條件好,家底也不薄。
起初,川嫦看不上人家,嫌他個子不高,嫌他說話不爽利。
見過幾次面,嫌棄的地方成了愛戀的緣由。
戀愛不是溫馨的請客吃飯,成家往往通過請客吃飯作為交往的開端。
中秋節,鄭夫人邀請章雲藩來家吃飯。
她剛巧為了生活瑣事跟丈夫吵完架,躺床上生悶氣,客人來了也不招待,川嫦連哄帶勸,她才下樓一起吃飯。
為著一點雞毛蒜皮,夫妻倆又起爭執,當著准女婿的面,拍桌子,摔飯碗,甚至惡語相加,雞飛狗跳。
遇到這種情形,換誰都會感到委屈吧?
川嫦選擇了隱忍,她努力維持場面,希望息事寧人。
在幽暗的角落,章雲藩和川嫦輕聲閒聊。
她沒有抱怨,也沒有吐苦水,反而為父母的不懂事進行辯解。
在這個混亂不堪的家裡,川嫦是唯一懂事的人,也是最委屈的人。
當她發現,章雲藩對她的家庭表示容忍時,她感到了放心。
人生不如事,十之八九。
意外和心願,不知哪一個先到來。
川嫦盼望成為美麗的新娘,最終卻成為難堪的病人。
起初是小病,章雲藩天天過來,為她打針配藥。
沒有像樣的睡衣,很多天沒洗澡,床單也沒換過。
以這種情形面對戀人,她覺得委屈,然而沒有辦法。
內心的苦楚,肉體的痛苦,她不願傾訴,寧願借打針太疼的理由掉幾滴淚。
明明渴望戀人的愛撫,明明可以以病為由耍一點小性子,但她從不,始終表現得很乖。
他告訴她,他會等她。
這算是病痛中的唯一慰藉了。
兩年後轉為癆病。
沒了健康,愛情也隨之遠去——章雲藩另外有了人。
為了打消川嫦的疑慮,家人將這件事告訴了她。
聽聞變故,她沒有哭,也沒責備,只是黯然想道:
「預期著的還有十年的美,十年的風頭,二十年的榮華富貴,就此完了。」
此處,張愛玲用微妙又真實的細節,表現一個人的心灰意冷與極力隱忍——
川嫦把手伸進枕套, 「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裡撳,要把手心釘穿了,才泄心頭之恨。」
作為小女兒,她可以撒嬌索愛,作為病人,她也可以偶爾無理取鬧。
然而,一次都沒有。
因為要強,明明有紮心的恨意,卻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。
怕母親跟著傷心,便強顏歡笑,將淚水咽進肚子。
一個女孩子,這樣乖巧安靜,又小心翼翼,讓人想到一首歌曲的名字:
太委屈。
虛假的墓誌銘
心裡藏著委屈,川嫦到底不甘心。
她想見見取代自己的那個人——
章雲藩的新女友。
家人滿足了她的心願。
新女友是一位健康、豐腴的女性,落在川嫦眼裡,只覺得對方長得不如自己,還矯情做作地跟章雲藩鬧彆扭。
嫉妒、羡慕、氣憤、自慚形穢……
各種滋味,唯她自知。
客人走後,家人覺得有必要安慰一番川嫦,平日怕傳染因而從不進房間的父親,這次也來了。
他抽著雪茄,在自己和病人之間製造一層隔離的煙霧。
大家對章雲藩的現任女友評頭論足, 說她難看,說她太胖,說她沒氣質。
各種批評,完全是露骨的虛偽,或許也可看作善意的謊言。
川嫦雖然不夠聰明,但也懂人情世故。
面對家人的安慰,她敷衍,迎合,笑著配合。因為她明白:
你笑,全世界跟著你笑;你哭,便只有你一個人哭。
太懂事,固然惹人心疼,受委屈的卻是自己。
鄭氏夫婦擔心人財兩空,不願在川嫦身上花更多錢。
作為父親,鄭先生已經被這個女兒連累,做出犧牲,也是迫不得已;
作為母親,鄭夫人其實有私房錢,但她防著丈夫,不想拿出來。
家庭是溫暖的港灣,人心有冷也有暖。
張愛玲的犀利,在于將人性涼薄的一面撕扯出來。
鄭夫人一狠心,將丈夫那番難聽的話轉述給川嫦聽。
這一場萬箭穿心,讓川嫦意識到,自己活在世上已成拖累。
趁家人不注意,她艱難地挪出家門,坐上黃包車。
她決定自我了結。然而物價上漲,帶的錢根本不夠買藥。
況且,也沒有醫生開的證明。
她用這筆錢吃了一頓飯,看了一場電影,茫然地逛了一圈,與這個五光十色的世界進行告別。
還是步履艱難地回了家,看看鏡子裡羸弱不堪的自己,川嫦摟著母親痛哭。
這是她唯一一次的自我放縱。
她短短一生中,這或許也是唯一一次表露委屈的時刻。
如果一個人悲觀到極點,反而會冒出絕處逢生的樂觀。
看著窗外的天,聽著弄堂裡的市井之聲,川嫦平靜的心裡充滿希望。
可是沒過多久,她還是病沒了。
墓碑上寫道:
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……愛音樂 、愛靜、愛父母……無限的愛,無限的依依,無限的惋惜……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。
一個人從來不爭不搶,未必就能換來歲月靜好。
想要的、能要的,還是要靠自己去爭取。
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愛自己,至少還有自己愛著自己。
所謂愛自己,就是要懂得疼惜自己,尊重內心的真實意願,不一味忍氣吞聲,也不總是委屈求全。
人生無常,人生也苦短,成全他人固然好,也別忘了取悅自己。
像川嫦這樣,活得太委屈,最終也是一齣悲劇。
就像張愛玲對友人說過的一句話:
我是從來不會委屈自己的。